小说连载模范家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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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家族作者:索维卡
世世代代将走出黑暗,
承受我的审判。
——《日瓦戈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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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家族(上)
昭荻
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全体宋家人都兴冲冲地赶到宋国兴家,参观宋家宝在大学里找的女朋友。女人还读大学,这本身就已经能让传统的宋家人骚动起来,更何况传说她还是个美女,而且来历不明,没有母家。激动如吴适飞等人,早已浑身乱颤,如婚礼司仪那般,把评头论足的台词来回温了数遍。然而,所有的喧嚷,都消散在客厅门外。
昭荻身边有一股强大而有威慑力的波动,足以让聒噪的宋家人噤若寒蝉。作为一个新上门的女儿家,她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忸怩作态。还没等宋家诸人让她“随便坐,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昭荻就已经自己坐下,并且把对方逼得好像是在上门做客。她一般是垂着目光,偶尔抬起眼皮,低低地掠一眼乌泱泱的人群,嘴角漾起一个不知是客气还是轻蔑的微笑,就又看着别处了。
此前,宋家的女人只有两类,一是凶悍刁蛮如楚桂香、吴适飞,二是温和驯服如卫秋兰、宋家珍。二者看似迥然不同,实则有着共同的根系——由无知带来的自卑或自负。昭荻的到来使得无声的宋家从此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形象,这个形象是自信的、独立的、叛逆的、不会为他人所左右的,她可以创造光耀的未来,也可以带来恐怖的灾难。只可惜,这都是宋国兴和楚桂香后来才知道的。
昭荻生产宋仁斌时,夫妻俩都在读博,实在腾不出手来照看孩子。楚桂香出于对卫秋兰的仇恨,以高血压为由拒绝提供任何帮助。小两口在婴儿的哭泣声中完成了论文初稿的写作,若非宋家珍抛下刚上幼儿园的女儿伸出援手,只怕他们就要抱着孩子去答辩了。从那时起,昭荻就已在心里下定了主意,但面上竟不露一丝一毫。楚桂香以为得势,气焰更盛,次年便宣布高血压痊愈,大摇大摆地把宋珍宝的女儿接回家照看,而且明里暗里要众人不要过问宋仁斌的周岁生日。
除夕夜里,昭荻一脚蹬开宋国兴家的大门,揪着衣领把楚桂香拖到飘雪的天井里,笑声和目光化作凌厉的北风,和空气中狂舞的冰晶一起洞穿了桂香,老太太蹲在寒夜里瑟瑟发抖两股战战。合家女眷都变了颜色,过了许久,男丁们才壮了胆子去拉扯昭荻。结果钱大明被推倒在结了冰的鱼池里,冻得大鼻涕直往嘴里淌;宋家宝给一巴掌扇得分不清南北东西;宋家雷怀里扣了一盆水煮肉,烫得野猪般惨叫;宋国兴颤巍巍地携着卫秋兰,哭嚎着滚入天井,瑟缩在昭荻面前求她看在桂香真的已经年老的份上手下留情。
就在那一天,宋家人明白,对于昭荻来说,他们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而她本人就是率领蒙古铁蹄的忽必烈。也是在那一天,昭荻回顾自己的一生,她看见一向溺爱劣弟的父母是怎样对考上大学的自己嘘寒问暖,看见懦弱的丈夫和大姑子是怎样卑微地匍匐在别人的欺侮之下,而那施加欺侮之人又是怎样反过来匍匐在自己面前连气都不敢出。
她参透了人生的秘密,她阴森地冷笑,白厉厉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外晃眼。她将从此舍弃人生的一切善良与温情,以换取永久的不败之地。
她彻底胜利了,也因此彻底失败了。
宋家雷
宋江离的大女儿宋国旺十二岁时为救失足落水的小妹宋国达,在寒冬腊月跳下河,结果小妹没救上来,自己也犯脑膜炎成了傻子,只能一直跟着宋国兴生活,三十好几了也没婆家。
楚桂香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成天嘀嘀咕咕,闹得国兴心里发毛,好不容易把他介绍给了一个叫雷宁的人。此人在改造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至今都有些神神叨叨的,所以快四十了也没成家。
国旺出嫁那天,楚桂香拉着吴适飞道:“傻子嫁傻子,真真相配,珍宝将来可不能像她!”她的妯娌才要激动地应和起来,桂香忽然觉得不能触动了宋国兴的良心,要是突然反悔岂不坏事,就立马改了神色,义正言辞地斥道:“别说,别说!今天是好日子。”
傻子和傻子过了几年,国旺居然怀孕了,雷宁乐坏了,也不那么神经质了,成天张罗着给婴儿买东西。宋国旺还有两个月就要生的时候,雷宁出车祸死了。
那个遗腹子跟着傻娘,吃百家饭长大。宋国发可怜他,照顾的格外多一点,也是上门女婿的一个心结,遂认他为干儿子令其姓宋,又因愧对雷宁,就叫他宋家雷,意思是不要忘本。
造化的用心委实难料,两个傻子的儿子居然成了整个宋家的天之骄子。宋家宝北理工的光环十年后被宋家雷的北大一举超越,本科毕业时,家雷拿着毕业论文,恭敬地去向同专业的、已是副教授的家宝夫妇请教,昭荻一目十行,然后抬起头来正视着他,给了他只有家珍才有的待遇。
宋家雷小学毕业的时候,家人就发现他眉目清秀,高中时他出门,路上只要是个女人总得回头多看他两眼。上大学之前,他的身材还略嫌瘦削,两年后的暑假,一位个子高大的青年回到宋国旺家,帮着粉刷大门,汗湿透了之后他就脱去上衣,赤膊站在巷子里,胸膛宽阔坚实,腹肌线条分明,往来的邻居无不以为是哪个演员在这里拍戏。
怀着对前程的狂热野心,硕士毕业后,他从家族里筹措了一笔资金下海经商,然而彼时,钱仁梦未来的婆家早已完成第一桶金的积累,开始进入“钱生钱”的阶段,死干了两三年,他身无分文地回到北京,希望重归学界。
可是三年过去,中国高校已是“博士多如狗硕士不如狗”的斗兽场,新生的长江学者、杰出青年一年的SCI与核心期刊可以编成砖头拍人,何况他的专业计算机,三年不更新,此时犹如废铁。
钱大明好心劝他从基层干起,必要的话他可以提供帮助,被家雷粗暴地拒绝。一旁的昭荻从齿缝里漏出一声冷笑,她早已识破,家雷先前的恭敬不过是伪装,在那层伪装之下,深藏着低微的出身带来的耻辱感和对自我才能近乎狂妄的自信,他深信自己早晚会跨过所有前辈,成为宋家的顶峰,而目下片刻的谦逊只会使未来的胜利果实更加甘美。
家雷后来举债去美国进修,具体情况如何宋家人也不甚清楚,几年里只有钱仁梦见过他,她受母亲宋家珍的嘱托,特意开着丈夫的跑车,把这位落魄的舅舅接到她在波士顿新购的别墅里改善伙食。
仁梦也曾见家雷谈过一个女朋友,那位说话一口大碴子味儿的女士坚称:“艾俺木,福荣木,轰控!直道不?”仁梦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轰控”是哪儿还颇受了一番奚落。
俩人后来不了了之,原因可能是有一天他们走在街上,争吵着辞职、房租和美国梦的时候,一个红脖子大汉突然拦住他们,嬉皮笑脸地高声叫喊:“女人!你应该找一个白人,哪怕黑人,而不是这个短小的中国佬!”
宋仁斌
宋仁斌懂事的时候,宋家已经发展成相当体面的家族,左邻右舍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都说宋家可真是模范家族,从来没见过哪家像他们这样个个成材、个个出息。
拜访者络绎不绝,都环绕在卫秋兰左右,称赞老太太劳苦功高,教子有方。已经活了快一世纪的卫老太智力与宋国旺相差无几,前年开始如同鬼魅一般纠缠她的阿兹海默综合症如今终于占领了她的全部心魂,面对来客谄媚的颂词,她只能报以茫然的傻笑。
慑于威严强势的母亲,也惑于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宋仁斌甚少说话。多数情况下,他像一只胆怯的猫缩在客厅一角,只有当溢美之词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他这个长子长孙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干笑几声应对一下,那窘态不比他的曾祖母灵光多少。宾客散去之后往往会欣慰地感慨:家宝夫妇虽然优秀,但却没有儿女福,可见老天公正。
于是,愚钝的宋仁斌被人们忽视,沉浸在发呆的时光中,久而久之,他发觉自己的感官都变得分外敏锐。
他能听到功德圆满者过年时的哭声,看见英姿勃发者胸腔中疲惫不堪的心脏;暖洋洋的五月,祖父的天井里繁花盛开,宋仁斌凝望着头顶的大树,看着一只他不认识的鸟从鱼池里抓起一只青蛙把它刺穿在枝丫上,青蛙的肠子从肚皮里流出,腿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每逢新年,宋家客厅都被拜年的吉祥话塞满,喳喳的笑声堵塞了老旧墙壁上出现的每一道裂痕,然而当午夜宋仁斌打着哈欠出来小便时,他有好几次听见那些缝隙里泄露出口角和叹息,它们伴着呜呜的风声在桌脚打转……
他经常会哀叹家里人的不幸,并为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意识到自己不幸而感到更加不幸。后来,这哀叹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为尊重与敬畏,他发现了某个为全体家族成员所共有的品质:他们从未放弃希望,即使在最黑暗的境地里,他们也依旧隐忍和等待。
对于生活的磨难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他们好像默认吃苦受累是生者的常态,所以不惯在外人面前长吁短叹,而是选择在静谧的夜里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然后漫漫长夜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他们又开始为生活奔走,打熬着让日子过下去并且越过越好。从苏北小城,到南京、首善之区、大洋彼岸……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流中,他们始终艰苦而勤奋地垦拓着。
宋江离的墓碑背面刻着宋国兴杜撰的“祖训”,那是些诸如“宽容、和睦、团结、博爱”的神圣字眼,它们被冠冕堂皇地刻在那里,以证明宋家的确是讲究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之家。
清明扫墓的时候,宋仁斌看着这仰之弥高的祖训,想到平日唯唯诺诺的祖父和打鸡骂狗的祖母,觉得有点滑稽,并在面部生动地展现出来,旋即遭到父亲的暴打。然而面对他自己发现的家族品质时,仁斌却是很庄严肃穆的,他深信这个品质已经成为一段密码,编入了宋氏家族的基因,承前启后,代代相传。
这段密码的存在,使得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为英雄,即使失败,也很悲壮。当宋家雷满面风尘地回国时,宋仁斌并没有想到诸如“落魄、赤贫、败家子”这样的词,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人的形象,那老者饱经沧桑,身边破旧的小船上绑着一条惨白的鱼骨。
宋仁斌真的很佩服、乃至崇拜他的家人,他也诚心地祷告,希望上天保佑他们。越是如此,那惨痛的事实就越令他寝食难安:这个家庭是如此坚强与优秀,为什么他们都不快乐呢?
宋国兴在发现同儿媳和解的希望彻底破灭之后,倾尽余生来编织各种恶毒的谣言咒骂昭荻,仇恨的毒火煎烤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卫秋兰百岁大寿之后不久便溘然长逝,葬礼上,楚桂香和吴适飞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嘁嘁喳喳地碎语道:“白喜事!白喜事!”她们是那样轻松快活,仿佛遗像上那个和她们相识了近六十年的老者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卫氏的离去,带走了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婆媳矛盾,楚、吴二人的联盟也随之土崩瓦解,老太太尸骨未寒,妯娌二人便为遗产打破了头。
她们也确实需要这样做,宋珍宝后来嫁了个酒鬼,去年才失业,吴家云的老公三年前因赌博欠下巨额债务,至今不知去向。宋家雷一败涂地自不必说,可是功成名就的宋家珍为什么也会哭得那么伤心呢?
钱大明日理万机,宋仁斌这个侄子一年到头见不上他一面,所以也不好断言他开心不开心。宋家宝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可提起自己的妻儿,他的神色里总是有一种难言的遗憾;昭荻算是战胜一切了,可是共处二十余年,宋仁斌很少见她露出会心的笑容,她打倒了所有人,以至于凯旋归来之际,都没有人站在街头为她欢呼喝彩。
那他自己呢?宋仁斌自己快乐吗?他一直不太清楚。上大学之后有一天,他趁着所有同学都已睡着而上课的老师将要睡着的时候,溜出教室跑到厕所里抽烟,肮脏的墙面上写着这样一行字:“纯情学生妹xxxx”。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也不太快乐。
钱仁梦
钱仁梦和富二代老公的婚姻没能走过七年之痒,但是她分得一笔巨款,带着孩子仍住在波士顿那幢豪宅里,有钱有房没老公,还带个美国娃,人人都说她走了狗屎运。
钱仁梦的生活当真悠闲舒适,就是有时略感无聊。所以邻居老太太游说她参加华人教友聚会,她也就去了。仁梦不信教,她觉得跟着一帮老头老太一起相信一个大活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又活了实在太傻,但这不妨碍她也跟着去凑个热闹。她陪着孩子狂吃免费冰淇淋的时候,听到邻居老太太动情地朗诵起来:
“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
情到深处,老太太哽咽不能自已,众人一片唏嘘喟叹,仁梦见状也赶紧垂首闭目,似在领会基督话语中的真谛,然而心里暗自嘀咕。
“假正经。”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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