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30年前大兴安岭大火后，他养大了
◇新闻记者周白石发自漠河
年5月4日晚
黑龙江省漠河县
年5月4日晚，大片的雪花飘落在黑龙江省漠河县上空。
当地人说，每年“5·1”前后这里都会下一场雪，或许是因为这里特殊的气候条件，但也有人认为，每次此时的一场雪，都是在为30年前那场大火中牺牲的烈士哀鸣，为当时不幸遇难的居民默哀。
是的，年5月6日。整整30年。
那一场火，让于金水等人的生命终止。
那一场火，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任志成就是其中一位，他的人生因那场火而转变，他也因那场火而“出名”。
这个故事，
先从第一个男人说起。
30年前，
这个男人救了10多个孩子，
却牺牲在火海……
年5月7日，16:50，黑龙江省漠河县图强林业局消防队队长迟承德接到了“漠河昨日发生火灾，你们立即出车紧急支援。”迟承德早就知道漠河起火了——不是因为接到了什么电话看到了什么新闻，而是远远望见县城方向一片火海和浓烟，他此前一直还幻想着，火是不会烧过来的，但他的判断错了。
扔下电话，他带领值班司机于金水和战士华玉岩奔赴现场。别人都是一路沿着没有火的方向跑，他们却开车消防车，一路顶着浓烟向烈火方向冲。
于金水驾车行驶到位于漠河县和图强镇之间的育英林场时，被前面百米高的火墙几乎逼退，他们驾驶消防车寻找突破口时隐约听到远处的呼救声。
还没等队长发话，于金水想都没想就猛踩油门，作为森林消防员，他们深知森林火海的可怕——几乎几秒钟，一个鲜活的生命就会被吞噬。他们驾车突破火墙，在火海中找到呼救的10多个孩子，把他们一个个抱上消防车，于金水开着消防车，另外两人用水枪开路阻挡火势，在水枪的掩护下，他们逃离包围圈。
孩子们安全了，于金水和战友们顾不上身上的黑灰和伤痕，迅速驱车继续向漠河奔驰。不料行驶途中，消防车被从高空袭来的火球和气浪掀翻，滚落山谷，于金水壮烈牺牲，迟承德、华玉岩在消防车受冲击的一瞬间被甩出车门，捡回一条命。
于金水成了第一个牺牲的消防战士，那年，他26岁。他救人的故事，被永远留在位于漠河县的“五六”大火纪念馆中。
关于那场大火的记忆，还有很多。家住图强镇的陈艳杰，对象是于金水的战友，负责后勤保障工作。年那场大火中，于金水作为驾驶员冲在前线，他们这些“二线消防员”也迅速投入一线战斗中，参加扑火、救人行动。
陈艳杰还记得，当年那场大火袭来时，她一路狂奔，裹着湿棉被跳入一个臭水沟里忍了一宿才躲过一劫。她说，除了臭水沟外，很多人跳到了刚刚开化的阿木尔河中，那条河挡住了大火蔓延，很多人因此保住性命。人们亲切地将阿木尔河称为母亲河，这一故事也被记载于纪念馆中。
陈艳杰
冰河逃生
另一个男人出现在
这片焦土上，
他本是四川人，
想来漠河挣点钱，
却意外地走进这个残破的家庭
于金水走了，扔下了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
一个月后，于金水的妻子李淑杰生下女儿于淼。这个名字有着特殊的含义，三个水字，寓意深刻。
于金水走后，李淑杰因经受不住打击几乎精神失常。当地人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天天抱着娃娃满街跑的“疯婆子”，还有她身后跟着老泪纵横，追不上她的老母亲……不知是因为先天不足月，还是因为母亲的精神备受打击，于淼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
男人牺牲，女人近乎癫疯，女儿自幼多病，这个好端端的三口之家，就被那场无情的大火毁了。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就在李淑杰几乎无法再撑下去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叫任志成，那年22岁。
任志成来自四川省达州地区宣汉县。年那场大火后，他在图强生活的亲人被迫返回四川老家避难，几个月后，待漠河进入复建期，任志成随他们一起来到漠河县图强镇，当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趁着漠河复建期挣点钱，至于娶妻成家，他还没想过。
但这一切，因为他到了图强之后发生了改变，他的命运也和于金水一家人紧紧连在一起。
任志成在图强的亲戚家和李淑杰家人只有一墙之隔，那时，漠河家家户户都在复建中。根据当时的资料记载，当年那场复建不亚于一场运动，全国至少3.5万人从各地赶来支援漠河复建。忙碌自家事之余，任志成也经常到李淑杰一家帮忙干活儿。本来，在那个年代，邻里乡亲之间帮忙太正常不过了，但任志成和李淑杰的亲戚都觉得，他俩在忙碌之余有点“火花”——任志成觉得他们母女可怜，总愿意多搭把手，而李淑杰也对这个热心肠的汉子有点好感……
任志成第一个捅破了窗户纸，有一天他找到亲戚说：“帮我去给李淑杰说媒吧，我愿意照顾他们娘儿俩。”亲戚听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地劝他“想好了”，毕竟孩子不是他的，李淑杰身体又不是很好。任志成说，他相信这是一场缘分，缘分让他来到漠河，让他认识英雄的家属，让他产生了照顾她们的想法，他觉得，就这么离开漠河看着她们孤苦伶仃生活，心里不舒服，他觉得若不在她们身边，失去爸爸的小姑娘可能会夭折。
就这样，在双方亲戚的撮合下，他俩处上对象了，没过多久，他们登记结婚。
为了照顾于淼，任志成做出了第二个重大决定——他不要求李淑杰给他生孩子。
“他和我的亲爸爸
一样是个英雄，
亲爸爸救了别人的孩子，
而他则救了我……”
无论在哪个年代，结婚这件大事儿可马虎不得，必须告诉父母，也必须让父母看见配偶。任志成觉得父母肯定无法答应他，所以先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他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大致说漠河的工作还没结束，他在这边生活挺好，会多待一阵子才回去。任志成家共有6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三，他寻思着，家里有哥哥有弟弟妹妹，老人肯定有人照顾。其实他心里明白，要是父母知道她娶了一个不知何时就发病的“疯寡妇”，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
父母回信说，支持他在漠河好好工作。后来任志成又陆续写信告诉父母，在这边处了对象，准备结婚。再后来，又告诉他们妻子怀孕了，妻子生了女儿，叫小淼，她的眼睛可大可好看了，他以后带着孩子去看二老。但真实的情况，他始终没说。
每天洗衣做饭，给孩子冲奶粉，任志成苦苦撑着这个家。
没读过什么书的任志成没有一技之长，漠河复建结束后，很多援建的人陆续返回原来的城市和工作岗位，他就找不到太好的工作了，只能靠零工或卖冰棍等微薄的收入养活这个家。好在李淑杰的精神略有好转，也找到了工作，两个人的收入终于让一家三口过上点安稳日子。
李淑杰很感激、感恩任志成的照顾，于淼要上学了，她对任志成说，把她户口的名字改了吧，在家可以叫她小淼，上学可得叫大名了。任志成听罢也很感动，但拒绝了妻子的好意，他说，小淼是英雄的孩子，不能让她忘了本，不能瞒着她亲生父亲光荣的故事。于淼上学没多久，她的亲戚无意中说漏了嘴，在得知亲生父亲牺牲、养父把她拉扯大后，这位7岁的小姑娘扑到任志成的怀里哭着说：“你就是我爸爸，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你。”
在一篇题为《父亲》的作文里她这样写道：
“懂事后不久，我就从伙伴的话里知道了他不是我的亲爸爸。我想我要能有个亲爸爸该多好。后来我看到，他对我、对妈妈很好，我的心里才慢慢地想开了。我当初对他的隔阂真的对不起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成长，就没有这个为我遮挡风雨的家。为了照顾我和母亲，十几年他没有回过一次四川老家。他和我的亲爸爸一样是个英雄，亲爸爸救了别人的孩子，而他则救了我……”
这个30来岁的老爷们儿鼻子一酸，抱着女儿哭了。
后来，任志成把真实情况告诉了父母。起初，二老没他“这么高的觉悟”，但任志成一个劲儿地给父母、家人写信，劝说他们理解和支持他的选择。慢慢地他家人的态度从反对，到漠然，再到默许，直至支持和关爱……
女儿急需输血，
他撸起袖子把胳膊伸过去，
抽血化验后
传来医生冷冷的声音：
“你俩血型不配，输不了。”
在图强当地，人们都知道任志成照顾英雄妻女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这个养父给于淼的关爱，远超一般父女的关爱，大家甚至知道，要是有必要，任志成甚至愿意“把命给女儿”。
但医院几次给了他们无情地打击。于淼小学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急需给她输血，至少毫升。任志成想都没想就撸起袖子把胳膊伸了过去，医生迅速给他消毒、抽血、化验。不一会儿，一个冷冰冰的消息传来：“你俩血型不配，输不了。”医生近乎毫无表情的面容和冷冰冰的声音刺痛了这个伟大父亲的心，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你毕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永远代替不了他。
任志成疯了一样，四处想办法花钱给女儿“买”血，看到女儿最终被顺利推入病房，医院卫生间角落，哭了。
让任志成欣慰的是，于淼的成绩非常好。虽然她身体不好，但学习特别刻苦，除了语数外，她还喜欢看课外书。每次任志成带她到哈尔滨、北京、上海等地治病，闲暇时，她就会一头扎进图书馆或书店，然后乐呵呵捧着一堆书跟任志成说：“爸爸你看，这里有这么多好书。”有时候，她会一次选两三百元的书，她对金钱的数字毫无感觉，而这些钱对任志成来说，得省吃俭用一个来月，但他从没拒绝过孩子。
任志成给妻女带来的不仅仅是关爱，还有她们该获得的荣誉。任志成说，那些年，地方忙着重建漠河，对烈士的抚恤工作进展比较慢，于淼还小，妻子没读过书，身体又不好，根本不懂申报。他在同事、朋友的帮助下，终于给于金水要来了早该属于他的荣誉：烈士。
如今，于金水烈士的故事被永远保留在漠河的“五六”火灾纪念馆。他的英灵得以告慰。
当年于金水与战友的合影
费尽心血养大的女儿
走失了；
漠河的林子几乎找遍了，
他说要在这里等十年，
然后就回老家……
30年，他只回了一次家
于淼考初中那年，任志成高兴坏了，孩子以图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图强最好的一中。这是年的事情。
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任志成与李淑杰可以再生孩子，周围人也劝过他。可任志成一直很坚决：这辈子，我有这个女儿就足够了。
任志成一家三口
为了供女儿读书、看病，任志成拼了命地工作、加班、打工。家里经济重担大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妻子精神好多了，可又被查出慢性胆囊炎、脑梗、腰间盘等疾病，于淼也被查出病毒性脑膜炎等疾病。为了赚钱他起早贪黑，为了省钱，他烟酒不沾甚至晚上不吃饭，一年只穿两套衣服，夏天一套、冬天一套。走投无路时，他甚至把家里的楼房卖了，一家人挤在平房里。后来单位领导照顾，让他补差价买了楼房，一家人这才有个安稳地方住。
从年开始，任志成带女儿奔波于医院看病，这一跑就是10年，为了省路费，任志成连老家都舍不得回。30年来，只有在年，他们攒够了钱回了趟老家。任志成没想到的是，这一走，他再也没见到过父亲……
因为脑膜炎的后遗症，于淼被确诊有精神分裂和间歇性精神病，这导致她无法读大学。她只好找了一份工作。
年，经亲戚介绍，于淼与一名江苏籍男孩恋爱了，男孩小她两岁。知道她身体不好，知道她的故事，男孩也为于金水和任志成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他决定和于淼一起在图强生活。
年，于淼与爱人一起登记，住在了一起。他们很想要个孩子。医生认为，于淼的情况有所好转，可以适当减少服药，若想要孩子，就必须坚持一段时间不用药。在医生建议下，于淼开始减少药量，直到不再服药。然而，这一善意的建议“害了她”。
年9月12日，于淼和平时一样出去遛弯儿。这一走，直到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回家。任志成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出门寻找，他喊来所有亲戚、朋友，在图强镇、漠河县，以及周边几个地方寻找。所有的公交车站他们都去过，所有的火车站都找过，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问过。后来他们从一个公交司机口中得知，9月13日，见到她一个人乘坐公交车，当时她身上没有钱，还是一个好心人给她交了车费。但司机反映，那个人不是本地人。
走失的于淼
年，在寻找于淼两年无果后，任志成找来于淼的丈夫说：“我给你们跑来了她被列为失踪人口的证明，去办离婚手续吧，不能因为这件事耽误你，你才20多岁。”
谁也不知道，任志成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那20多岁的年华，那一年，他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一个人撑起了原本不属于他的家……
任志成坚信女儿并没有死，因为漠河的林子他几乎都找遍了，就算被野兽吃了也会有尸骨，所以她极有可能被“卖”到某个山区。51岁的任志成还没退休，他说，他要在这里再等女儿10年，万一这10年间发生奇迹呢？若10年后女儿还没回来，他可能会带着妻子到四川老家养老……
他嘴上说，那里空气好、气候好，但妻子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落叶，总要归根。
任志成现在满口东北话，极少时候才会蹦出几句四川方言。他说，他已经忘了家乡话怎么说，听，也只能听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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